曲线,想象它们的空间尺度,是怎样一丝不苟地度量每一香客的虔诚。丝丝晚雨,清洗寺墙荒败的痕迹。檐与檐之间的昏空已被寺内传出的钟声填满。我忽然生出种种忧虑,恐惧和不安,这可能是我心灵的本性,同我渴望得到的某种东西突然连接在一起了。禅的真正旨趣在于把人的单调乏味的生命转换成艺术的,充满真正内在创造的生命。暮色落满我的衣襟,雨淋湿苍郁的钟声,这些组成生活的景物,蕴含的禅意稍纵即逝。若不能即时把握它,就有可能成为你永远的未知境域。获诺贝尔和平奖的著名生物学家莱纳斯?波林因躺在床上折纸片而悟出螺旋体的多肽链的氨基酸空间结构,这同释迦牟尼在筚钵罗树下证得菩提是出于同样的禀赋。大智大慧的人,都善于沉入宁静状态,再从中觉醒。从禅看来,这就是开悟。
化城寺现在之所以冷清,是因为这里已变成文物展览馆,不再有什么佛事了,仅保留的功课,大概就是早晚两次的撞钟。但它仍是一座名刹。佛的九华山史,就尘封在寺中那些琳琅满目的文物中。其中有一部血经,是一个和尚花了二十八年,刺自己的舌血写成的。还有几颗明清皇帝御赐的地藏王金印,让我们回味漫长的宝剑加袈裟的历史。但最撼人心魄的文物,还是这一口正在撞响的大钟。
悬在门厅右厢的高约两米的那口大钟,被一个老尼姑不紧不慢地撞着。那根丈把长的钟杵,仿佛暮色凝成。我走近它,淋了一身钟声的碎片。一团一团的黑,在我眼前飞舞。惊起的蝙蝠,绕梁而飞。这奇怪的钟声,我在一里路外听到,悠扬而沉郁,现在站在跟前,仍然是不高不低的悠扬而沉郁,我担心耳膜受苦,看来是不必要的。
拂开暮色,我认出这是一口古钟,铭文差不多要被铜垢掩埋了。老尼姑看了看我,停下钟杵说:“这是地藏王的钟。”
“是唐代的吗?”
“是现在的。”
“这不明明是一口古钟吗?”
“你不是现在听到钟声吗?”
老尼姑的反问,再次直指我的心性。科学的成功导致了对理性和逻辑的崇拜。老尼姑却从相反的方向,揭开我的知性层面,让我看到自身向外投射的精神。一直站在钟声外部的我,这时才得以进入钟声内部。那是一个没有圆周的圆,是常人不能经验的空。我从老尼手中接过钟杵,凝聚所有的激情撞响我的心。老尼姑淡淡一笑,又接过钟杵,指了指钟前的蒲团。我跪上去,对古钟九叩首。一边撞钟,一边念经的老尼姑,等我礼毕后对我说:“这钟声可以超度亡灵,看你心诚,我为你失去的亲人念了超度经。”
尽管知道超度亡灵只是美好的愿望,但死去已十年的父亲还是一下子在我眼前闪现了出来。我对老尼姑深深一揖,为超度,更为这钟声使我顿悟。该如何舍弃自己的意志?啊,灯火昏昏,多么美妙啊!
追随闪身而出的钟声,我走出寺门,看它怎样凌越九华山的九十九座莲花峰,给泥墙根卧着的鸡犬,带去人一样的梦乡,给丛林里的蘑菇,捎来温柔的夜色;看它富于回应的生气,怎样把人间超度成天国。
这么说,我又站在钟声的外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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